塞上琐记(1)
塞上琐记
(一) 首次出塞
一九二六年的三月里,我们乘着全国空气正在沸腾之际,得暇能和多位以游历为生命的朋友们出彼塞上,瞻望那历史上大负盛名,在中国可称为“特别区”的塞上了。去时的奇特的心理,回时的艰阻的道途;数月之内,被困在那里,获得些极丰富的恐怖和极滑稽的委屈;到现在就只剩下极甜蜜的回忆,那刻镂在脑板上永远刮剥不下的悠美的回忆!
去年又被波浪打到北京,翻来滚去只感到枯寂。《语丝》(注:综合性月刊,语丝社编辑。1924年11月在北京创刊,1927年11月被北洋军阀在政府查禁,改在上海出版。)跑了,《现代评论》(注:胡适等主办的周刊。1924年11月在北京创刊。1927年南迁上海,次年12月停刊。)跑了;这个停了,那个禁了;几种泊来的或运来的月刊周刊之类,常常“一曝十寒”不按着日子到来。朋友们有的受罪去了,有的享福去了;总而言之,能够看看,能够谈谈的则如若晨星。飘去浮来,驰骋九城,就只有寂寞,一个人踟蹰於沙漠般的寂寞!于是就强要热闹;那末,看戏,看戏!
迷迷糊糊的前门道上来了,“那个园子呢?”还是上爱而所极赞成的“广和楼”吧。刚进门就是锣鼓喧天,赶紧塞上耳朵,让两眼去单独负责。红脸黑脸混战了之后,看戏单下出印的是“昭君出塞”。家伙却幽雅得多,不像以前的“喧天”了,连忙又把棉花掏出来,请两只耳朵享福。
毛延寿(注:汉代杜陵人。汉元帝时为宫中画工。)出来了,那脸儿就象征着一个毛延寿之类人的模样。这是我们特别国情的特别心裁,也就是忠奸有别的深意。要真较量起来,那毛延寿只怕也是个很漂亮的人儿吧?证据就是他是位会画像的“艺术家”。其次是“昭君(注:即王昭君,名嫱。汉元帝时入宫,后汉匈和亲,主动要求远嫁,被匈奴单于呼韩邪立为閼氏〈皇后〉)娘娘”出来了,前护后拥。再次是离别祖国,上马出塞;哭,唱,弹琵琶。我一面看,一面听,又一面在想:一个弱女子竟迫伊离开父母之邦去同番人(注:是旧汉人对西部边境少数民族的称呼,亦为对外族的通称,如番邦、番将等等。)过活;又碰到些举止异样言语不同的番邦官吏,蠢笨之相可掬,又那能体贴温存这位似玉如花的病人呢?
接着那孤零零的“昭君坟”摆在目前,几通高矮不齐的石碑陪伴伊,连一棵树苗也不曾有。寒风呼呼地刺得两耳清疼。但一霎时又换了舞台上的这位昭君在那里哭啼了。电影似的在眼前幻变。一丝一缕的哀愁袭击着这苦寂的心,逼压着让把塞上数月的游历经过重演一番。
于是我决心要将我随时所作之塞外游记,整理一下。在北京也曾把些杂乱无章的感慨发表一些;大半是:咏这呀,咏那呀,之类,毫无系统之可说。
今年又被波浪打到天津来了。客居无聊,又是感到苦寂;忽而技痒起来,便弄点儿叫人看了不舒服的玩艺儿。近来又觉得害怕;少玩,简直不玩了。终而又想起我的藏在箱子里的旧稿;翻出来改削一下。供诸读者之前,以备那不曾到过绥远(注:原为今内蒙古自治区中部的一个城池,始建清朝。1913年,归化、绥远合并,称为归绥。1914年置绥远特别区,1928年改设省,归绥设市,并为省会。1954年绥远省撤销,并入内蒙古自治区,归绥市亦同时改为呼和浩特市。)的先生们也明白明白那地方情形的“一斑”。
(二) 京绥道上
西直门登车,费尽了平生之力撞进了二等客座里。这里所谓“二等”是指京绥铁路(注:即今京包铁路的初名,由北京至归绥,修建于1905年至1922年。)本家而言。这里的二等,大抵京汉(注:即今京广铁路北段的旧称。)、京奉(注:即今京沈铁路的初名,由北京至沈阳。奉,即奉天,辽宁省沈阳市的旧称。)的三等车比它还强。反正京绥比其他铁路总是低一级的。然而青龙桥的头号机关车却大得出众。本来京绥路交通无阻的时节,一天一夜的时间准要到的;然而我们却费了五天之久。不是机关车被兵夺去,就是前面兵车拥挤;我们这无枪阶级的老百姓们,只有等着,等着。好容易车到南口了,一打听前面简直不能通车。失望之中下车了,大家跑到旷野之外去远眺南口的高山;脚下走的石子儿的地挖遍了壕堑,蜿蜒盘曲,有如蜘蛛之网。我心中蓦地闪到未来的悲哀。“可怜无定河边骨,犹是春闺梦里人!”那时候就轰传国民军(注:冯玉祥西北军的前称,建于1924年10月,“北京政变”后,冯任总司令,下辖3个军。)退守南口。这壕堑是早先预备好的。我们也颇悔此来游之孟浪而且多余了。
将晚,奉到珍奇的佳音,说车将开行了。短短的一列车被两个大的机关车一拽一拽地蠕蠕而动了。太阳的金光躲在屏风后面微笑;伊为我在挥著伊的手巾,而且还摇动身躯----目送着。
将进居庸关(注:旧称军督关、蓟门关。始建于明洪武元年〈1368年〉,为长城重要关口、交通要冲。)之先,车行得非常之慢;快近黄昏之后,我们尽力地放大眼光,只见远山葱茏,夹杂着点点的桃花。这真是“远山桃花点点红”了。穿过那几门山洞,令人出不了气;刚一出洞,大家都是长呼一口又长吸一口新鲜空气;由蒸笼里揭出的馒首似的。
三月三十一日晨车到张家口,晚上又开车西行。半明半晦的月光娘娘代替了太阳“缪斯”(注:是希腊神话中文艺和科学等九位女神的通称,主神宙斯的女儿)来执掌太空。甫出张家口所走的一节道路多半一边是峭壁似的高山,一边是绅带般的河流。忽暗忽明的月光洒在水里,破碎的银子似的,撵着我向前一块儿跑。车走慢时河流的刷刷之声与火车的轧轧之声相和。我站在车门之外,昂首看看险恶的峭壁,我害怕它;俯首看看温和的河流,以及随流追着我们的月光,那柔顺而妩媚的月光!我怜伊,爱伊,不忍离伊!知趣的春风,吹得我的鬓发飘扬,心旷神怡,神经爽然。这时的我呀,爱怜世上的一切,同时也忘掉世上的一切!
翌日,----四月一日----经过“平地泉”(注:旧县名,即今内蒙古自治区集宁市。),平地泉的冷酷;经过“卓资山”(注:旧县名,即今内蒙古自治区卓资县。),卓资山的“烧鸡”。下午三点钟吧,安抵绥远车站了。五日来旅行的困惫,我毫不觉得;我倒要急速观察一下这多日所期望的目的地。
我素来就有一种小孩子们的偏见:以为一个生地方,就与一切的熟地方不同;至少也要有几样不同之点的。然而绥远的车站就并不与他处异样;我可怜的,只是偌大一条京绥线的车站只是张家口和西直门有“天桥”;绥远竟会也没有。我并不以为奇特,只是叹气罢了!
车站的迎面,是绥远有名的“大青山”。我们大家远望,青的山尖,红的山腰,白的山脚,经太阳一照分外清楚可鉴。这个说约有二十里,那个说准有三十里;一问土人(注:当地的土著人)说,一百。我就有点儿不相信!
杂乱一阵,我们撇下了运我们来的火车进“新城”了;一路上东张西望,眼看个饱。夜间做了好些仍在关内时的美梦。
(三) 新城与旧城
第二天一觉醒来,日已登高竿了。打眼一看,衣服被窝倶已变为灰黄之色。用手拍掉,尘土飞扬;才悟出睡觉时大开窗户之不适用於绥远了。下午都说洗澡去。趁着大风正紧,向旧城进发;大风中羼掺些马粪、驴粪、人粪;黑土、黄土拌成股儿塞满了眼耳口鼻。拿手帕也堵不胜堵,令人讨厌得很!绥远的风,风中的资料,正可以与北京相颉颃,相伯仲了。出了新城的西门,一条马路即可到旧城了。马路两旁的杨柳,点缀得非常新鲜。寻觅桃花,并不多见;偶尔见到,尚在含苞未放。春神的降临绥远,比较迟迟在后了。
绥远共有两座城----新城与旧城。新城比较建筑得整齐些。都统(注:官名。北洋军阀时代在热河、察哈尔、绥远等所谓特别区设置都统,掌管地方军政。)署在鼓楼西壁;审判处在南门大街,距鼓楼不远。论起生意,只是靠近鼓楼有几家洋货铺、点心铺、小饭馆子而已。另外还有一个邮政局,房子盖的体面些,近於洋式了。
公园邻近东城墙根,并不大;修整布置也颇为美观。五条腿的牛、三只角的羊,在这里是创见。每於太阳将要下山时,我们都跑去了。游人稀少,即有也不过是几些“混官面”的人物。更说不到并肩携手的“情人”了。数月之中,它----公园----给我们以莫大的慰藉和快感。尤其是我自己,几乎每天都要去走一趟----不花钱的。
旧城----我们平日所说的“归化城”(注:明朝始建。1913年与绥远城合并,统称归绥。)即指它而言,----较新城倒繁华得多了。财政厅,教育厅,警察厅,县衙门,道尹(注:官名。1914年5月,袁世凯公布省、道、县等地方官制,分一省为数道,改省观察使为道尹,管理所辖数县行政事宜,隶属省长。后废。)公署,都在旧城;什么澡堂,旅馆,饭店,照相馆,布庄,鞋店,书局,报馆都在里边。另外还有好些寺庙,建筑宏丽,不下于北京的雍和宫;尤以“大召”、“小召”等为首魁。听说小召里还珍藏着康熙皇帝(注:即爱新觉罗玄烨〈1654-1722〉,清圣祖。1661-1722年在位,年号康熙。)的一副盔甲,可惜因为没有碰到机会,终究未获一见!所谓“大召”“小召”即指“大庙”“小庙”而言;“召”者,庙也;----据说这是一句蒙古话。
说起书局来,世界书局、中华书局,大些。商务印书馆是一家“明善堂”书局代办。报馆属《实业日报》大些,----一大张。虽曰“日报”,其实是隔三天停五天的;消息不灵,甚至不通;而且印刷也欠美观。平日不常看它。
每天尚能够得到一点儿国内国外的新闻的,全仗着新城有一个阅报所,京津报纸,俱甚全备。然而已是相隔五天或七天的“旧闻”了。至后不常来----简直不来了;说是被扣,我信。这一来可就不得不亲近亲近《实业日报》了。但是它渐渐由报纸而“粉连纸”了,渐渐也就“不来了”;说是火车不通,纸张缺乏,我也信。结果,那只有看书,谈天,漫游,打听消息。后来运气到了,每天能见到些好消息;那就是“战报”之赐;一有聊胜无吧,每天必到新城的南门脸儿看粘在墙上的“战报”;可是并非天天改变,十次有八次是以前见过面的。然而我还是天天去,天天去看“战报”!
不过,极以为憾事的,是北京的飞机掷炸弹,身到绥远,未得躬逢观光;甚而至于看的报纸,其后被扣,也不详下文。还是去年,回京了;赶忙跑上松坡图书馆,翻阅《晨报》(注:研究系机关报。1916年8月在北京创刊,1928年6月停刊。),里面叙说以后国民军以飞机敌之,翱翔天空,彼此大战;眼花缭乱云。此是后话,暂且不表。
(四) 土人的风俗--
到绥之后,第一所感到的,是言语不通。他们说话,我们惟有会发楞。土人们是毫无活泼之姿;酷似唱“昭君出塞”所扮的番邦(注:番,是旧时对西方过境各族的称呼,亦为外族的通称,如番、番人、番将等)官吏似的蠢笨之相可掬。----自然我不敢卑视我的这些苦同胞,只是可怜他们罢了!绥远凡做买卖的大半以内地人----尤其是保定----居多;而我们所接触的也多半是些生意人;慢慢地练习学仿,每人会说一两句绥远话,便自以为“奇货可居”了----全来领教。他们说话仿佛翘着舌头,“人”他们念“仍”;“本”他们念“崩”;“本地人”则念“崩地仍”;“昭君坟”则念“昭坰冯”;以此类推,不一而足。首次听来,好像被围于五里雾中,呆头痴脑,无以施表其聪明了。
在马路上常常遇到些拾粪的人。他们拾粪却真奇特,并不用粪叉之类,只是左手拎着筐子,右手去抓;毫不客气地搁在筐里。首次见到的真要肉麻,恶心!据说他们并不是我们内地人一样,拾粪当肥料上地长禾苗,他们乃是用这晒干了烧锅煮饭用;干柴之类是不很容易寻到的。
虽然如此,他们也很闲情逸致;春天已到,飞鸟来了;他们用一约二三尺长之洋烛般粗的铜筒,搏此泥弹,捺在筒的一端,应着鸟儿猛力吹去,就可以把树上的鸟儿打个半死,或者无力飞跑落下了。自然也有打不着而惊得全树的鸟儿飞跑的时候。
有一次,我也要“闲情逸致”了,特地向一位吹得起劲,而手中还拎着一束鸟儿的男子借过筒来,这自然是看得眼热想学一学了;他递给我,顺手捺上一弹,我拿到眼前,瞥见泥弹,筒的泥孔,我感到恶心,又还给他了。他莫明其故。
我想,咱们人类,无论怎样劳辛,势必得有点儿娱乐相调和,也不至于感到人生的无味。然而现实界,多半又是相反!作工的成年成月得不到休息的空儿;享福者彻年彻月的淫乐,不受一点儿的累;天地般的悬殊!这怎能会不激起阶级意识来呢?我见到这些“吹弹儿”的----权且杜撰这个名字吧----就起了敌视,卑鄙之念,如见了北京之养鹰育鸟者的浪子一般。自然绥远也免不了有“财主”!
自从圣人立下了箍人思想、掣人行动的所谓“纲常名教”之后,我们的“华夏之区”都蒙上一重一重道德的皮!什么三从四德呀,授受不亲呀,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呀。……以致闹出了许多笑话。绥远就大不相同了,这许是在昔日君臣们漠视边番,轻易不理的原故吧?甚至到民国了,也还得称之曰,特别区!我翻思复想,总摸不出其“特别”之点来;以后才恍然大悟,原来绥远的同胞并未蒙上这层皮----或者蒙的单薄一点,彼此都是赤裸裸;无论你是往哪一家,一进门尽可以随便脱了鞋上他家里年轻的媳妇的炕,伊是恬不为怪的。要在内地,成么?
至於缠脚,还是比内地的多。带辫子的也是常常驰骋於新城旧城之间。
敬神方面,仿佛类似山东、河南的住家一般,家家一进门的墙壁半腰,都是挖一个洞----如同京津一带各阔人宅内大门里的壁上挂着“平安”之类牌匾的地方----洞内坐着财神大仙之类的东西;面前摆着香炉,两旁贴着对联。说到屋内则大半是供奉着义重如山之关夫子的圣像,仪表威武,也着实可敬!
(五) 昭君坟
旧城街上照像馆门前,除去挂了些“名人肖像”之外,也还摆些名胜古迹之类。最惹我注意的是“昭君坟”、“焦赞墓”两张影片。昭君坟较比近些,大家决定拣个好日子要去凭吊一下;我更是撺掇着要早些去;大旱之望云霓似的。日子到了,可凑上一个好天气。穿着袷衣,戴着草帽;雇了四辆轿车。先跑到旧城,由旧城南走,因为在旧城之南二十五里。买了老大几包点心及水果,准备在那里野餐。然而我却自忖思道:这算是给王昭君送的礼物吧。
这里似乎应当把绥远的“代脚”的车类提一提。汽车是不常见的;马车亦甚稀少。洋车则间或有之;绥远要坐洋车,那程度,就如同京津之坐马车哩!近于贵族了。
最平常的是轿车,十字路口老是一列一列的。一见穿得齐整些的,车夫们洪水似地围拢上来。我们都怕车子太震荡,受罪;出门常是练习徒步行,有时以自行车代之。
我们所雇的四辆车的车夫,与内地人常打交涉,日久天长,言语间他们也懂得不少。我们在路上就烦他为我们讲述昭君的故事。
“喂,赶车的,‘昭坰冯’里埋的是谁呀?”
“昭君娘娘哪!”
“伊干么死的呢?”
“跳‘小黑河’死的呀!”
“为什么呢?”
“那我可摸不清!”
一辆车上坐四个人,挤挤抗抗,颠颠簸簸;你一句我一句问得他不知答誰的好了。
距昭君坟约三四里有一条小河曰“小黑河”,土人相传昭君是跳在小黑河里淹死的。我们经过了小黑河,河身并不大,水很浅;碧水澄清琅琅有声。过河后那高大如小丘般的昭君坟坡上的裂痕看得更加明显。大家的精神复振起来,都不坐在囚车上受罪;下来徒步走过四辆大车。禾苗青青,横冲直撞地奔向昭君坟而来。勇健的C捷足先登,第一被他发现了坟坡半腰之处有座用砖叠的大仙小庙,别致得很!
道上,车夫给我们建议:“先生们要吃饭的话,我能托村人们给先生们做。”我们说,有饭铺吗?他说有住家。“那能行?那能行?”我们以为这不可能了。但车夫说,“可以的,可以的!”T唧咕着对我说道:“请他给咱当翻译吧。”极好吃的H就命令式地分派了:“赶车的,请你对那家说吧,五十个炒鸡子儿,十斤莜麦面!腌大葱,再烫几盘菠菜!”车夫也满口承应了。
“莜麦面”是绥远的土产食品之一。是种的“莜麦”所磨的面,没吃惯的人,就不易吃。绥远的鸡蛋、牛肉、羊肉、骆驼肉都是极其便宜的,我们知道。
将到时,四辆车一并赶到距昭君坟不到一里之遥的小村子里卸下了。他们早已窜上了昭君坟的尽顶。
我手拉着聪明活泼的T,先看他们登高。我俩绕坟一匝,跑到南面看立的几通石碑。最高的一通碑楼,是前绥远都统马福祥(注:马福祥〈1876-1932〉。甘肃省临夏人,回族,字云亭。1921年任绥远都统。1925年依附冯玉祥,1928年投靠蒋介石,曾任北平政治分会委员、青岛特别市市长、安徽省政府主席、蒙藏委员会委员长等职。)所建。碑文约数百字,大意是考据昭君坟的真伪;末了是些感慨佩服的话。另外几通是前清康熙、乾隆(注:乾隆,爱新觉罗弘历〈1711-1799〉清高宗的年号〈1736-1795〉。)年间的,年代久了被风雨吹打,字迹模糊。独有一通新的是绥远警察厅长吉鸿昌(注:〈。1895-1934〉,河南省扶沟县人。。据〈华夏忠魂—吉鸿昌传记〉载,“懦夫愧色”昭君碑为吉鸿昌1926年5月所建,时任绥远督统署警务处长兼骑兵团团长)所建,上写“懦夫愧色”四个大字。
这时,他们多半下来,都麇集於石碑跟前。我俩於大家不注意之间,悄悄地互相将扶,歇了两歇儿,爬了上去。气喘吁吁,两腿酸软;微风徐吹,张目四射。看看脚下两间房大小的平坟顶,红黄土色,并无一草。我不禁和T说道:“汉时的王昭君,只怕也万料想不到你我会跑来到伊的坟上凭吊吧?”多感的T,为我所动了,颤声说道:“你我将来死后的坟墓,又焉知那个来凭吊呢?什么叫‘人生’?”
蓦地下面他们嚷起来了,仔细一听,原来想起又给他们以奚落的机会了。只听嚷道:“呵,你们又说体已话去了,总是躲着我们!”终于二人默默地下去了。
下来之后,还不由地总是向上望。天气多么和暖,被凉风吹着也不免要汗津津。俯视平地,阡陌横竖的农田,远近一片青黄之包围了这一座大荒冢。四周散乱的黄绿色的琉璃瓦砾,可想而知以昔定有如牌坊之类的建筑了。
我又犯了向来凭吊坟墓时所生的痴想:假若把坟掘开,圹穴之内恐怕连昭君的骨屑也没有了吧?然而首饰之类的金器总还可以探讨一些残迹吧?唉!可怜一个弱不胜衣的女子,伊如何能猜到伊死后会瘗埋在这里呢?那少识的土人们,躲懒的地方官们,为什么不种些树木在这里呢?
(六) 村中的会餐
忽地听见吆喝吃饭去的声音,掏表一看已经指针一点;太阳暖光之下我们跑到那个不知名的村子里。四辆人车卸在一家栅栏大门之前;车夫带领一位壮年男子出来接我们到上屋,让在炕上坐下。炕上铺着白色的毡,中间停放一张小长方桌子。十六个人占满了两间房子。摊开点心解饥。精明之T忘不了四位车夫,大家决定请他们来一块儿用点心热闹些;然而他们是十分的“妄自菲薄”的,无论如何拉扯也不肯前来。只得分几包点心瓜子让他们在一伙儿。
我们十几个人,有的谈天说地,有的东张西望。那壮男子推门进来捧了一壶茶;我们知道这是“砖茶”泡的。H说,可惜忘记买茶叶来了!我说,清一色的本地食品饮料倒有趣。“砖茶”是本地的土产,用不知什么叶子造的;四方成块,泡出茶来,颜色褐红,无有茶味。那男子与每人奉茶一碗,在一旁站着,请他坐下一块儿的吃谈,他又支吾着走开。我们又是发楞,不懂他的支吾。
烂熳的T,于人声嘈杂之中,跨进门来;并不到他的原位,跑到我的身旁拉我衣襟。我会意了,随他出动。含着惊奇目光的C身后撵来。T把我拉进厨房说:“你看他们是这样的轧面!”我一眼瞥到一位年约十七八岁的女子身上。伊以全身之力捺着面杖,面杖彼端是一个木臼,茶碗般大小;臼底是穿着许多的小孔子,将面填在臼内,再用木塞下捺,面从孔出,就成一条一条的“莜麦面”了。
我心中歉甚,因为了我们,致授伊以这件劳苦的工作。我俩进门时----C已赶到----伊看出我们照在墙上的暗影,伊本来朝里的头,扭过来了,两个黑瞳发出的光,射在我们身上;随后仍是低下头去工作。T掣我的一下,表示他也对伊十分爱怜。T叫我来大抵就是为伊的吧?伊的背后一个中年妇人在切菜;靠墙的炉灶下坐一位老太婆在烧火。
回那屋告诉他们,他们也赓续进厨房去看伊轧面。
又说笑了一刻,炒的鸡蛋这才端上。又是H尝先,他咳了一声说道:“怎么不是味道呢?”我夹筷尝尝,果然。那位男子说道:“这是大麻子油炒的。香油太贵,用不起;况且又没有。”
面上来之后,都抢着吃,吃绥远的莜麦面作纪念。饭罢拼命吃水果,磕瓜子,喝砖茶。约下午三点钟套车回城了;大家点首与昭君坟作别。T说,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会呢?我无言答他,心中万分惆怅,听着大车运回新城了。
(七) 捉放曹
旧城有所剧场,新式建筑,极为整洁,取名“民乐社”。听说是京津名角在里面演唱。然而我们感不到趣味,从未去过一次。
正是七月间的时候吧。土人有个什么会,照例演戏庆祝;这戏就搭在新城东北约八九里一个村子里。已经演唱两天----只剩一天了。我们认为这是难逢之机,遂同R,还有B,三人出了北门向东北走。恰遇蒙松小雨纷纷落下,但都鼓着勇气。
顷刻之间已到。原来是一座庙,庙前建着一座戏楼----并不如直鲁(注:即河北、山东两省。直为直隶,即河北省;鲁为山东省的简称。)两省的高大。台上已有几个红帽绿衣的人在憧憧往来。我们并不注意;只注视这来来往往的我的同胞,红男绿女,绿女红男;挤挤抗抗,抗抗挤挤都向往舞台前集中。牛驾的车,骡驾的车,一般的上面棚着苇席;鱼鳞似地围住舞台多半圆圈。旷野荒村,有这种种花样来点缀,看去,另是一番情趣,煞有意味!
天气虽则下雨,但热燥得很,口渴嗓干;买了三个西瓜,躲在庙里廊下吃了个痛快。然还不解渴,又到卖“雪花落”的挑子前,吃了一杯又是一杯;惹的好些小同胞都围拢上来欣赏!含着奇怪的眼光,看得我们也不好意思起来。这雪花落土人叫“冰激凌”,其实,在绥远那么些天也未碰到过冰激凌的星儿。
吃罢喝完,才撞上去看戏。为我们注意的头一出,三个人都不知名儿;单是叙一个忠臣,奉旨挂帅,征讨一个反贼。----反者必贼,这是我们中国的逻辑!----命黑脸的先锋头路抵敌,结局败了,元帅大怒,棍责四十;那先锋怀恨在心,看定元帅亲自出马之机,放火烧了营寨;把元帅的胡子都焦燎了。演止此处,也是不见下文。
次出一同出来两个人----一个白脸,一个本来面孔----我私自忖度是“捉放曹”,果然不错又来了吕伯奢。我抱定了的“凡未见过的事物必与常见过的事物不一样”主义,至此打破了;即如那曹操的白脸儿也一样的令人可恨,亦复可怕,而又可爱了!----那多痛快淋漓!“宁教我负天下人,不教天下人负我!”多直爽,干脆!不似如今的口蜜腹剑人面兽心的可比;但有一种,那终是“古人之心”哩!
以后吕伯奢的被杀,陈宫的痛哭,曹操的冷笑;都过去了,也就煞戏。观剧的人们,绞成绳似地分好几股儿各奔前程。我们也回去了。半道上踅到一个瓜园里,于瓜棚底下吃了几个香瓜,又兜了一包给他们捎回去。
(八) 大青山 焦赞墓 蜈蚣坝
康健的时光老人踏着日月双轮毫不停息地直是跑,人间的一切也都距离各自的毁灭一日近似一日了!
自从四月初到绥远,那时不过严冬甫去,暖春才来。蓦然间炎夏降临了,上午十二点,下午一、二点几个钟头奇热。晨间或夜间,又觉到寒凉----非著外衣不可。
本来盼车通的话是毫无希望。索性就缓几天再游历其余的名胜吧。所以短期的逛逛旧城大小各“召”之余,就着手调查的功夫,分头作工。
七月十八日----即阴历六月初九----是我和N预先所定要游大青山的日子。早六点半出发,目的地是绵延数百里的大青山。在我们也并未存心要游遍大青山,只是云游僧人似地走到那里算那里罢了。每人带着外套,一把雨伞,一个茶碗,----是很简单的了。
到鼓楼的北边买了各十五个“三角火烧”及油果子,带到车站配喝豆腐浆,当作早餐的点心。这才慢慢地登彼无目的底道上。
走不远,一位背米的老汉由对面走来,问他到“坝口”的路由那儿走,他指手画脚地说明白。原来我们忽然想起初到绥远时满街所贴的“招募工人修理‘蜈蚣坝’的告示来了。”“坝口”者,蜈蚣坝之口也;----是上蜈蚣坝的必由之道。
到了坝口,----原来是个小镇点,参差不齐的众街房,中心夹着一条小溪。这在我倒是生平所仅见,----大街上会有溪流。在街的尽头一个茶棚内歇下;喝他一壶“砖茶”,又烦他的她代买一根拄仗,准备上山用。
抖起精神往山里跑,仰望那红颜色的山尖,近睹那白颜色的山腰。----绥远的山,多半这样。自己的身子就像飘飘然!
鞋底擦着漠漠的沙滩簌簌地响;一不提防就被圆滑的石子儿绊得一跄踉。因此就时时低头谨防范石子儿绊倒。蓦抬头使我不禁大声喊道:“啊!那不是焦赞墓么?”
我何以晓得呢?是看惯了相片之故。况且S又照着相片,意描了一幅极大的水彩画挂在墙上。N经我的一喊,也疾忙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。无意之间发见了多日所期望的古迹,是多么喜悦的呀!慌慌张张的走近,停步于距墓不够半里的田塍之间的三棵杏树底下,撷吃了行将快熟的杏儿。又捧了一捧吃着走到墓前;看那残毁的遗迹,联想到从先定建筑过巨大的房屋,惜无人保存,只剩下那砖砌的半圆的顶了,----与轿车之顶棚相象。也没有碑记,光有些破砖碎瓦。由小圆门进去,细细观瞧。
我终究是中国人,中国人的下等习惯----在一个名胜地方的任何处所,必要题上诗写上字的习惯----还未曾脱掉;我抽出自来水笔在小圆门的内面只写上我和N的名字。
焦赞是“杨家将”里的一个英雄,幼时看小说,这名字印在脑里很深;凡看过“洪羊洞”这出戏的,没有不替焦赞可怜的吧?然而如今我站在他的墓顶上了,我的脑袋沸腾了!我不知道因为什么?
这墓的四面是山。远远近近,峰头层叠。这时的日光刚刚稍斜,射在各个山峰上,一明一暗,伸展着的折扇似的。四外并无村庄,更不见人影儿;孤零零的只我二人,神往魄去,不知所以了!
临去时我拣一块绿白相间的小石,N捉了个花蝴蝶留纪念。
行抵“坝底”----“蜈蚣坝”之底,钻进一家饭铺里“打尖”,准备要越过这险阻的蜈蚣坝。一位保定府的烟鬼子给我们作了带四个荷包鸡蛋的挂面。适有“苏联驻华贸易处”的五辆大车亦停在这里。
蜈蚣坝,从先原是深涧峻峰,绝对不能通行的;除非长翅可以飞过。到有清乾隆爷年间始创辟了一条小道,旅行人等才能爬山越岭的过去。虽能经过也不免要叫苦连天。直到民国十五年募工重修,挖山掘石,受尽艰险,终算较之以先略平亦略宽了。上上下下,弯弯曲曲,定名为“蜈蚣坝”,不为无因;与“难于上青天”的蜀道正好互相掩映了。
上下十里的蜈蚣坝,好容易爬到最高之点了,浑身痛汗,衣服遍湿。恰巧后面来一大列载货的笨重骡车,台阶似的挨着上来了。忽然一辆车走不动了,车夫张开喉咙骂,喊;用尽气力打,推;终了儿力竭声嘶也不曾挪动一点儿。我们帮他们的忙,后边四人推,我在前面用柱杖打;幸而走动,拄杖也劈了。大车走后,我们站在这巍峨的坝顶上,飘然怡然,如登仙界!寻找这些群山之中的一个高峰,攀登上去;下望那缥缈的莽原,被灰白之气蒙盖着,疑是将雨时的云彩!
塞上琐记(2)
(九) 山庙里的小和尚
蜈蚣坝的尽头处,山腰间有一座庙。我们既下峰头,太阳正大偏西;处在这前既无村后又无店的山里,是不可能的事,----虽然是在夏天。看见既已有座庙,就打算进内将就一宵;拐弯抹角到达庙前,两旁柱子上挂一副用木刻的对联,上写道:
“仁兄玄德,贤弟翼德,义让孟德,活捉庞德;”
“生在蒲州,出任冀州,镇守荆州,代管九州。”
这是关夫子的事迹,自然是关帝庙了;大胆进去,碰见一个聋子老头儿----大概是庙里的听差之类的了。说话不投机,乃扬长迳入。由屋内走出两位小和尚,十五六岁年纪,我们上前说道:“师兄!我们是从城里来的过路客人,找不下旅店,打算在贵庙暂住一宵,不知可否?”他们犹豫的神情,特殊的目光,也不知是不懂言语呢,还是不敢当家?
我们的心立刻凉了一半。此时又走出一位老和尚来,我们仍是那几句话,不过把“师兄”改成“师父”罢了,而且又作一个揖。
他满口应允我们的请示,让我们到老方丈的卧室里,一面走一面说道:“暂住两夜,又有何妨?只是房间也实在太少,加以又有病人,要住两天逛逛,就腾出来请先生们住吧;本庙主持进城去了。就是他的卧房好啦。”我们才恍然他并不是这庙里的老和尚。
那是连着三间的西厢房:南间是几位小和尚的卧房,中是供着一位大仙爷,北间是老和尚的卧房,就是我们住的这个屋子了。虽不宽敞,却也雅洁。一张半圆黑漆桌面靠近窗户,左厢放了一张红漆桌子,上面摆着坐钟、茶筒、相片、花瓶之类。黑漆圆半桌的对面,是炕;炕的后墙上挂一幅横批,上抄着“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……”的《留侯论》;写的倒也不俗。
洗脸拭手,喝茶之间,老和尚进来相陪,看他年约五十余岁,苍白的头发已经发秃了;几多皱纹的脸,表现出他几经磨折。谈起说本庙主持进城看大徒弟去了,他是山西五台山的僧人,云游至此,已经好些年数了。他走后我和衣躺在炕上,解除两天以来的困乏。
及我醒来,不见N;一问说出去了。我知道他是个“游历狂”,定是浏览胜境去了。那两位小和尚见我睡醒,便疾忙跑来,问答间知道他是个蒙古人;比他小一些的那位小和尚,脸色焦黄,面庞消瘦,病恹恹的,无大精神,----“病人”定是指他的了。我掏出日记本请大的把他俩的名字写下,作后日的纪念;大的名叫“真禅”,小的名叫“真礼”;字体写得很端正。我不禁私心在为他们抱不平,生在这里,长在这里,长此以往不是一辈子不得发迹么?假如能够上学,多得经验,焉见得不能平治天下呢?可惜!可惜!
我们正谈得起劲时,突然间N回来了,告诉外面风物怎样的好,我不禁跳起来,截止帽子向外跑。
庙在蜈蚣坝的上边,下了庙就登了坝,往下是陡斜的坡,直往下看横躺着一条大河。坝的右边竖立着铁壁似的一望无顶的岩石高山;左边没有右边的高,而且是斜坡,也无石头;纯粹是蒙毛童毛似的绿草、丛林;中间突起些笔直的白杨大树----绥远罕见的白杨大树!密叶哗哗作响,有肃杀之声!处此景地,睹此情状,极为悲惨!
踽踽地走下去,只见远远的右边山腰儿的有一石洞,石砌的台阶好几十层,我鼓着勇气上去。洞门前撂着一个马鞭子。正要入进去,不防里面有个人出来的太猛,不禁吃了一惊!他横我两眼下去了。重新进去,黑黝黝的伸手不辨五指。数尺远之前面,有三个红点儿,嗅着一股香气;才晓得这原来是个庙。不知怎的竟连打几个寒噤,毛骨悚然!
再前面----蜈蚣坝的尽头处,山半身一块大青石板上面刻着吉鸿昌所写的“化险为夷”四个斗大的红字,纪念重修蜈蚣坝成功的。越数步就被横着的这条大河截断了。湛清的碧水,冲击着山羊般的白色石头,汨汨的响。我脱去外衣,掬两捧清水洗两只眼睛;又洗毕了手足,精神振发,胸怀开洒!仰头看三角形的蔚蓝的天,因为被四外的山遮挡住了,只露出三角。这时的太阳刚刚抹在北面的山尖身后,它的余光却洒在对面的山顶上;金光辉煌,酷肖金顶子的伞盖。
啊,这简直是神仙世界!清秀明媚,大好山河,此种艳福,惟我独享!我真变成天之骄子了!虽然我也曾游赏过万寿山,碧云寺,卧龙岗……但从无这次之冲动我的心灵之厉害与深刻!
我呆呆的河边站着,痴思凝想;好像怀抱着我的爱人,手握着我的朋友;见到世上我所爱之一切的人!仿佛山也在为我含笑,水也在为我歌唱;杨树为我奏乐,太阳为我鼓掌了!我恋恋不舍,左顾右盼;赤着足跳在这只“绵羊”身上,又蹦到那只“绵羊”身上。
沿河向东行,河岸的山上铺遍了红花绿草;冒险攀上去采了许多希奇的花儿。偶然背面来了个牵牛童子,他攒一大把各种花样,我向他寻两样,他很慷慨地任我拣了三种;连我自己所掐的共是一大束了。这时天色已晚,我满怀着快慰和希望回到禅院;将这一束花送给“真礼”,满满的插了两花瓶子。
晚饭他们款待我俩一顿素餐,每人三碗面条,一碟咸菜,一小碗醋。虎咽狼吞,嚼个大饱。
饭后,“真禅”从袋里掏出一个名叫“格灵”的松鼠,粗的尾巴,斑驳的身子,装在袋里,便俯伏不动了。
又谈了一会子,我自己和衣睡下。
(十) “牧马悲鸣”
第二天早起,本应仍然向前走的了,但我们贪恋这儿的景致,实在不愿,也不忍离开这儿;商量的结果,又多勾留一天。
吃完早饭,戴上帽子,撇下外套,出庙越过那条大河,直奔那面石头极少的山上。乳头般的山尖,密铺细草,竟觅不出一隙见土的地。草上生长些不知名的大朵红花;花瓣组织奇巧,色彩分外鲜丽;绿黄色的叶儿,配衬恰宜。我曾念过三本植物学,采集各样花草做标本的也不为不多,然而今天遇到这种花儿的模样、颜色,则不独从来未曾见过,而且也不曾听说过,更不晓得它是属于哪一科了。
这座山峰,也算是煞为奇妙,既有毵毵的嫩草,铺张得十分匀净;又有这仅一无二的花儿独霸了全峰。N忽然对我说:“大自然赐与我们这张极优美的绒毯,黄绿色的毯底,绣着脂红的花儿;我真舍不得走了!我吞大自然!大自然吞我!”我几乎说不出话来。我掐了一大束这样的花儿插满了帽子和制服;白色的制服,绣上绿叶红色的花儿,我自忖比“波罗门”(注:亦为婆罗门,即印度古代的僧侣贵族)的荣华,还有以过之!N拔出刀子掘了好几棵,预备做标本。
迨登峰造极之后,低头瞰瞩山下的庙,庙下的河流,河中的“绵羊”;比昨天另是一番“幻景”----我几疑为这是“幻景”!N抽出所带的稿纸,坐下用大腿垫着画这山河风景的轮廓;他要描几张画稿,赠送未曾来过的朋友们。
我伫立一旁,看看太阳,看看云彩,看看山下的莽原,看看N的画稿。骤然间东北角的那个山峰上跑出一群黑的白的模糊不清,只是蠕蠕而动的东西来;我极为注视,看他们终究的变化,果愈走愈近,而看出是一群马了。静静听去,那牧者的吆喝声,也极悠微地传到耳鼓;间或又听到粗大的马嘶声,极为悱恻的马嘶声!使我不期然而然吟哦着“塞外草衰,牧马悲鸣!”(注:系节引,见汉将《李陵答苏武书》中的原句为:“凉秋九月,塞外草衰,夜不能寐。侧耳远听,胡笳互动,牧马悲鸣。”)的李陵将军的句子。啊!这是多么生动而悯伤的一幅国画啊!,我可怜李陵,我可怜昭君,我可怜文姬(注:即蔡文姬,名蔡英,河南省杞县人。汉末大乱,曾居匈奴12年。相传〈胡笳十八拍〉为其所作,被誉为汉末杰出女诗人。),我可怜自己,我可怜一切在塞外居住的人们!
N已经画两张画稿了,喊叫我下去;我一步一挪地走下去,心中感到老大的不安!走不远,在一片土坑之中发现了一个白皑皑的头颅!圆的眼骨,紧对的牙齿,极安稳地在坑中搁着。
“呀!你瞧!”N很诧异地对我这样说。我怔了半天。无故又增了忐忑,迅速跑过,不忍回首。然而我的浮腾的思想,总是排遣不开。
下山在另一家吃饭,仍是莜麦面和炒鸡子儿;饭后留钱,主人坚决不要,结局扔在炕上我们跑了。
在河里洗浴了一时,还要上山,立志走遍了这些峰头。太阳正是甫过午时。
(十一) 六月间的麦苗
爬上对过的山峰,就俨然异样了,铁石崭岩,只会令人愤恨、憎恶;我俩不爱它。又跑到左边一个有一片绿色的峰上,近前一看那绿色并不是草,乃是其高只能没股的麦苗;这使我迷惑时令了,为什么现在还有麦苗呢?在直鲁豫诸省四月间都已吃新面了,这里已经是六月麦苗还是青色!我揣想这定是种第二遍了。
N见我疑头疑脑,对我说道:“你忘了么?咱在北京早已过了植树节,迨到这儿,不是改在四月十五了么?咱们一年过了两个植树节。这儿太早了,土地尚冻得结实,树还不能植,那能种麦苗?”我于是恍然,打破了疑团。
越过几个山峰,除去石头之外,无甚可观,而且也有些困乏了,乃取道回庙。半途又在一间瓦房的“龙王庙”前之两棵枣树下憩息。龙王爷也是黑脸,狰狞可怕!晚上吃过晚饭,又是一觉睡到天明。
(十二) 武川县与荷包鸡蛋
醒来洗刷完毕,依着昨晚老和尚指导奔武川县的道上去。沿着河岸,一边是平原,稀疏的麦田;一边是岩山,松鼠常常出露,N要逮捕一个,但赶不上。
经过两三个村子,肚内觉得饥饿,就存心寻找点食物。这所谓村子,在绥远是只二三家,甚至一家也叫个什么名的村子。那远山的牧马,牧驴,牧羊,更是所见皆是。
前面道旁摆着一个小摊子,贩卖糖果油饼之类的零食;脏得很!一见就要作呕。问他能做饭不,他说能。走进屋里,对面来了一位老者,纽扣上悬了一个耶苏就死十字架的铜牌子,问他从哪里得的,他说是福音堂送给的。我不能不佩服基督教之传道热心----无孔不入;究竟为什么呢?我不禁好笑起来!
睁眼张望,并无什么可吃,而且敢吃的东西,还是鸡子儿干净些;于是就让本屋主人烧锅打荷包鸡子儿,这里同那老头儿谈天。一霎时,鸡子儿可就端上来了----两大白碗。我们看那马粪末儿密包着的鸡子儿,就立刻皱眉头!N大声喊道:“不行!不行!”我跑到灶前一瞧,只见一口小锅,旁边架着风箱,风箱后壁堆着干的马粪,锅底又是粪末在熏烟。原是他一面抽送风箱,一面抓粪点火;又一面用抓粪的手打鸡子儿。我们没有法子,只得忍等一会儿,听他煮几个熟鸡蛋;带上一面走,一面剥吃着。
武川,原名“可镇”,土人现还是称呼旧名。民国之后置县了,易名“武川”。距关帝庙只四十五里。约下午两点到了。这武川县虽强安个县名,实是不配;无有城墙,街道短狭;房子矮小破烂,就只县公署有几间瓦房,另外全是土房。人民也是少见多怪,比归化城更甚一等。我们进了南门----原不知大街会如此之短,第一自然是找店安歇,大街上目不转睛地寻看,几家客店不是没有炕,就是陈列着牛屎马尿,实在不能驻足。又听说这里店内的臭虫,夜间由顶棚上成队的向下滚,是臭虫之猖獗也可想而知。不自觉的只走几步,可就出了北门了----荒野莽原。只得又踅回来,到一家稍为强些的小店同他商议重新把屋子收拾一下,大概是他嫌麻烦吧,把责任委推给总商会会长了;说商会会长定有相当办法的。
我们也委实不明其妙----这地方的商会也管来往旅客的住处?“去就去吧,碰碰看!”我怂恿着N同店里的掌柜一块儿访商会会长去了。总商会设在城心关帝庙之内,恰好一进门就遇见会长;介绍之下,看他是一位精明强干的老丈。他十分欢迎,终于把我们送进一家生意铺子里,安置于一间房里,伙计们不离左右的侍候。
(十三) 少见多怪
天气还不大晚,溜到街上买点心,并且细细观察商业的情况;然而背后就已然尾随一大群小孩子了,街两旁铺子里的人也目光集于我俩身上,行走的人也停足目送----如看乡下的玩猴儿似的。N悄向我说道:“你瞧,这些苦同胞,少见多怪!”我也局促起来了,猛回头,怒目而视;那群孩子赶忙站定,又像倒退,仿佛害怕。
出了北门,脱袜迈过小沙河,也是麦田,加以玉黍蜀。黄黄的叶儿,就像害痨病,不死不活。远处两个村子,三家人家,树木五六株,却也别致!
晚上,开晚饭时,商会会长来了,慰问一番,客气一番,嘱托听差们一番,走了。
就要躺下,听差进来,说:“外面有人拜访。”弄得人糊涂!人生地疏的武川,认识谁呢?但得看看,到底何事;披上衣服出去了,见一对儿大纱灯笼架在门的两旁,一厢站些挂军刀的巡警们,簇拥着一位戴金边帽的巡官----我看得清楚。这令我吃了一惊!翻想自己过去犯了什么罪?两秒钟罢?听差先到巡官后面,恭敬地站着。我还在想。
“立正!”一声喊,众位巡警都注视着我;我还算机警,连忙点点头,表示我并不外行。这时巡官过来了,向我脱帽,我给他鞠躬。这才放心----但不知什么事?于是问道:“什么事呀?”“没什么,就是问问先生们到底是----?”
“特意到此游历的呀,甚事也没有。”
“不是这么说,设若是来县检查什么,我们好照应!”
N也出来了,说:“除游历之外,实在没有别的事。”
但他仍不放心,还说道:“能请下张名片带回去?”
我和N的名片给他两张,又是“立正”,“脱帽”,走了。
已经脱好衣服睡下,快将入睡了,听差又叫门,说又有人访;我有些讨厌,但还得开门,一看不是军装了,倒是便衣。一见却更和气,低声下气地说道:“县长请先生们衙门里安歇,方便些---比这儿强!”
“请你谢谢县长吧,这儿也很方便,不敢再讨扰了!”我们对他说。之后,也是走开了。
走开之后,我对N说:“他们肯定是猜疑咱们俩是什么暗探,或什么委员之类的人了吧?你看白天商会会长的神情,晚间这两桩事情的缘由,就可揣摩得七八分了。”N也是这样猜度着。
(十四) 蒙古牧场
次日起床就打听武川迤北的区处,他们说:“再走四十五里就是蒙古牧场了,绝无人烟,而且土匪又是出没无定!”我主张冒险去,N不赞成,理由是“危险多!”武川既无什么可留恋的,又不去蒙古牧场,那只有回去了。在庙里听和尚们说,距那里一百里开外有两个大镇点,一名叫“西乌拉不拉”,一名叫“东乌拉不拉”,既无向导,而且“危险多”,这个念头也打消了。
回来骑一节驴,坐一节牛车,车夫是位山东人,在这儿落户了;据他说,他曾给徐树铮(注:徐树铮〈1880-1925〉,字又铮,安徽省萧县人,北洋皖系军阀。辛亥革命后在段祺瑞内阁任陆军次长。1919年12月被冯玉祥枪杀于河北廊坊。)当过兵,到过库伦;以后到绥远当上“驸马”,已生孩子,不再回家了。
归来的途中,分外的疲乏,一步不如一步。经过关帝庙,重进去喝几碗茶,拜别了老和尚与小和尚,仍登蜈蚣坝,一鼓气儿走进城。路上的鸦片烟花儿,红白争妍地盛开,且结的实子已经被割过一次了。
此次之游,使我得了不少的见识和感想。像绥远的这些同胞们,山东、河南等省,也何止千万?总是抱着那“宿命论”的传统思想;听天由命,人力不可强的老调!我想负指导社会之责的人们不要总是在总司令部,或者什么党部里瞎来往,而一方面口头上却喊着“到民间去!”凡事非下一个决心不可,如老在自己身上打算,那即成了社会的废人了!
固然,“到民间去”也有“到民间去”的先决条件;然而如无必要之阻碍,自然还是以此为急着!满腔热血的青年们!以为如何?
(十五) 杨六郎的箭与洪羊洞
C赴包头住去了,因为他的哥哥在包头为商。有一天他来信,叫我也到包头去逛逛,我自然是欢喜不迭!
“包头”者,包大青天之头也;离绥远三百六十里,中间夹着“萨拉齐县”。坐火车费五六个钟头就可到了。是一个极长的蜿蜒如长蛇的寨墙包围着。商业比归化城稍逊;以“前街”为最繁华。风景也只是东门外的“砖(?)龙藏”而已;树林丛生,一个大泉,多半的人们全仰吃此泉之水。
C领我经过漫长的菜园,缜密的树林,出了东门,到“砖龙藏”了。泉水由三个从高石台内伸出的龙头里流出,推水的车子不断来汲水。
漫过“砖龙藏”上去,可俯瞰整个儿包头的鱼鳞甲似的房屋。再走下去是一片大洼;各种瓜果园子俱历历可数。我们吃了两个大西瓜。绕过河滩那边有所“水打磨”(即“水磨”,“水打磨”是河南的土语),暴浪激轮,涛涛之声震耳。对面是一望有垠的满种着芜菁、韭菜、大葱、萝卜之类的菜园子。倘若点缀些桃花、杏花等等,则定是“隔世的桃园”了;那桃花树林中我找不着,想是开花之期已经过了。
C指给我说,你看这面前的最高峰,是大青山最末一个;包头而称“西包头”者,也就在此。
我问他这包头附近,有没有什么古迹?“有的!有的!”他绝然地说,“我一来就访问土人,这里有没有古人的遗迹,他们之中稍为明白的人说,在大青山的一个山峰之上----现在假定是K峰吧----有一支杨六郞的箭;晴朗天气,看不见,天气只说稍一阴晦,就看得极真切。土人说话时的态度很郑重;转问别人,一样说法,那么,杨六郎的箭,似乎是的确的了。我就有点儿疑信参半,总想找个机会到K峰去证实,不过苦于无机可乘呢。”
我也有点儿疑信参半,连忙问他这是怎样的来历。
“啊!来历吗?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了,处处表现出地方的色彩。”C咳了一声,顺顺嗓子之后接着述说道:“宋朝的时候,杨六郎兴兵挂帅,扎大营在雁门关外;与番将交了几次锋----都输了;坚守不出。而且粮草又一天缺减一天,运粮是万分的不易;加以兵士们都起思家之念。杨六郎焦灼不堪;苦思一计,准备逃脱。第二天他写封信送给番将,大意是:咱们比比箭吧,谁射的近,怎么样?谁射的远,又怎么样?番将复书说道,那很好,你射的远,我就把兵退到你所射的地方去。杨六郎当然是见信大喜,夜间他吩咐心腹之将带着杨六郎名字的箭,骑着快马跑到包头附近的这个K山峰上插进去了;连夜即忙赶回营来。蠢笨的番将那梦想到呢?第二天正午,各都出马,两阵对圆了。番将拈搭箭,飕的一声,落在并不甚远的原野里;众人取回来,丈量了远近。其次是杨六郎射,他拈弓搭箭,也是飕的一声,箭却无影无踪。又是昨夜的那心腹之将同一番邦人员并着马头寻找这支箭:他们----心腹之将自然领到了K峰,远远地瞭望着峰头上这支箭在插着,一同拔下回来报告番将,那番将不禁一吐舌头。自己受诳了,还一味的歆羡人家箭法的神妙哩,诚实的番将,只得带兵退到K峰;杨六郎们很安闲地统兵退回雁门关,返兵中原去了。”
杨家将的故事在绥远、察哈尔(注:旧省名。1928年改设察哈尔特别区为察哈尔省,辖河北省西北部和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。1952年该省撤销,分别并入河北、山西两省。)一带很多,但因为时间的关系不能一一采集,很是可惜!
我又问“洪羊洞”的所在,C很确切地说,“洪羊洞是一定有的,但离这儿太远了----即土人也是不易探讨的。”此外包头与五原之间,有“李陵碑”,杨令公的庙;可惜我们都不克一一凭吊,至以为憾!
(十六) 大同城的迫击炮声
已经是八月初了,直奉军(注:此指1926年1月开始组成的以进攻国民军为目标的吴〈佩孚〉、张〈作霖〉直奉联军)攻打南口正在吃紧之时,我们在绥远,因为距张家口还有千余里之遥,所以并不怎样感到战云的弥漫。每天先看些怎样击退,怎样敌防的“战报”而已。这极激烈的攻守大战,并不能减煞我们的游兴;终于丰镇有我两天所踏的足迹;平地泉的冷酷,也曾逼促得我们发抖!
坐车往天镇,经过大同。任谁都晓得大同正在被国民军围困着,好几十天了。大同是山西一个有名的县,地位占的十分重要,是由察哈尔赴绥远必经之道。山西一掐断这个重要的咽喉,那么,察绥就算无形的分家了。因而国晋两军一以死力攻,一以死力守,不肯放松一下。
我们的车夜穿孤山,到达大同,车灯俱熄了,车行得更加缓慢。客人们鸦雀无声,静静只听轧轧的车轮奏乐,震破这冷静寂寞的世界。谁也料到这个身子无异于就是枪弹的靶子,沙场的兵卒似的,刻刻秒秒防备子弹的袭来。如无十二分要事,他们决不冒这毫无代价的危险的,因为早先就轰动着说,火车经过大同,城内就要瞄准开炮,而且已经尝试过好几次了,打破车身和玻璃。
偏偏这列车的机关车在大同上水,势必得滞停半点钟,冷清清一条黑色的龙,伏在大同车站。轮声也停息了,旅客的悄悄唧唧咕咕底语声,与站台上巡警的皮革擦地声相和。
“嗵!!”一声大炮,吓坏了车中的旅客!惟有我,惟有我只待炮弹的射来----“啪!”的炸裂----火车及旅客。然而并不,紧接只听些连珠炮响,劈劈啪啪一阵;俄顷,又是一阵,----声音却远了;俄顷,又是一阵,声音又近;俄顷,又是一阵;俄顷,又是……一远一近的连珠炮,令人料到一方在城内,一方在城外;彼此游戏似的;然而旅客们却饱吃了惊恐了!
(十七) 极度的恐怖
八月二十日前后吧,国民军退出张垣,陆续集中于绥远;同时二、三、五各军也同向后方移动。新旧二城,大小处所俱见到灰色的同胞,杂来沓往,纷纷慌慌;大有草木皆兵之概。
我们每人的心才全部被恐怖忧虑完全占领;目下的纷乱,象征着来日的大难!只有听命运之神的摆弄,揶揄!并且谣言迭起,这个说奉军已经到了卓资山,那个说恐怕还是晋军做先锋。“谣言”又代替了“战报”,否则真是一无所闻,大街上贴满了安民的布告,然而我们却更不安!竟也有“凡关内人之客居绥远者尽是国民军的私党!概杀无论!”的兀突消息!大约有两礼拜吧,都是釜中之鱼似的,急待赶速长支翅飞回北京!然而事实又与这相反!
神经质的C,忧虑不堪,见天筹思脱走的妙法;一天他竟妙想天开地献策道:“还是装扮叫花子回去吧!省的受这惊恐!”这自然是感情冲动的愤语,然而未始没有几分可能哩!
八月二十二、二十三两天,绥远都统赴包,首途赴甘;马上都统署就被本地流氓抢劫了!以后就愈发而不可收拾!忽响忽停的枪声,更粉饰着大敌的降临。兵士们随便可以拿着枪钻入民宅去要东要西----据说这是二、三军干的----换便衣逃命;这个见那个如此,也照着仿效起来,设有半个不字提枪向空即是一排。二十二上午九、十点钟之间,绥远城无异是前敌;劈劈啪啪胡乱放枪。过去两三点钟之后,任何动静也没有了,寂静得象死人世界。我们才敢出城看,可是走一处见到一堆死尸,血迹模糊,大半是军衣之内套着便衣----准备装老百姓逃的;然而未死于前敌却死于后方了!
因兵抢老百姓便衣的结果,就影响于我们这穿便衣的百姓了!稍为形迹可疑一点,大刀队跳过来,不给一枪,就砍一刀!因而做了冤死鬼者不知已有多少!我们跑到车站,转到旧城,又回来的一路上,就碰无数的“站住!干啥的”的威吓!我们虽然装出十分镇静,从容;然而心里未尝不忐忑!
在这样的时间与空间之内,我以为我这条小小的生命比中央公园里的一棵草还渺小,下贱,不值一钱!看到了大道两旁累累的尸体,凄然起一种一小时前他同我一样,或者一小时后我同他一样的思想;纵然不因嫌疑而被砍,----这流弹也就够可怕了!偶尔听见“啪!”的一声,就不禁打个寒噤!幸而好,这类的事情,并未遇见。
(十八) 重过居庸关
国民军退到包头之后,晋军开抵绥远,大乱之后的绥远,又笼罩上和平空气。
离京数月饱尝惊恐的我们,谁也不愿再久为勾留了。而且数月不见的北京也不知可换变了样儿否?T更是日日地催促,“回京吧!回京吧!”的嚷;然而车虽可直通北京,反有两重困难:一、车头稀少,车辆缺乏;二、张家口之检查盘问,极为严苛,不清不白就捉将官里去!----这当然是流言,不能轻信;然而这甫受惩创的心灵,总是不免的疑神疑鬼!
迟早总得一走,万事都付托于命运之神吧,终於登车了。经过大同,车停多时,本有进城凭吊那战后残迹的夙意,但因车开的时间不定,老是鼓不起勇气。静静地坐在车里等待。
一路上由车窗外望,风物依然,间或见些撞毁的车辆仰翻于铁道之旁----单是这就已经够动魄了!我坐在车里很迫切的要想在车外的田野中寻点和人谈助的好材料,然而除去半陷半平的壕堑,零铁碎片的毁车之外,几乎无什么可说,无什么可谈!大家惴惴的心房,于无话可说之中偏要找出话来,“呀!你看这细弱的杨柳,都是梢冲东南!”“那是常刮西北风的原故!”“呀!天镇快到啦吧?”“过去天镇就是阳高哩!”
我默默地坐着,眼光向着太空,我几乎失了知觉;我的可怜的同胞!可怜的老百姓们!自己是鱼,任人捕!自己是肉,任人割!然则,然则又该如何呢?我的“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”的苦同胞们呀!
傍晚,车到张家口,与我们来时一样,并不见得有什么差别;或者就是因为傍晚的原故吧?歇息一个钟头,又开车了。
这晚的月光,特殊的皎洁;由丛林下透出的白线,缠住了车中的我们。火车也特别的快,小站也不不停留;好象火车已经体会出我们归心似箭的意思了吧?都含着微笑的期待,期待次日的抵京!“久别重逢的北京呀!我们见面有日了!”
次日晨,车站康庄;换上车头,飞奔居庸关而来。来时的新春,草木蔚然可观;回时已中秋,万物俱显萧瑟之态!人们也都怔忡不安。车过青龙桥,那特大的一个车头,碰得四零五散在山涧里躺着,不复有昔日的勇气了!
在南口买了一蒲包柿子,一蒲包梨,歌唱谈乐,几乎忘形;车过清华园,众人俱都跳出来;赶到西直门,简直不知怎样好了!
(十九) 中秋节之前一日
车到北京那天,正是阴历八月十四。街上尽是摆些中秋节用的果品之类;粉饰得这多日不见的北京更加出色了。我的简单的行李,请朋友们代为携带;我一个人也不坐什么车。走进西直门,举目四望,甚而一根电线杆子我都检查一下它是否与以前异样。我的极易浸入的思想,还是在想:“这任何的事物,都离他们各自的灭亡日期,一天相近一天了!”
第一句听到京腔是车夫的声音,“要车吧?先生!”清脆的语音,十分嘹亮;不由得我重述一下在绥时常取笑的几句话:“你是哪儿的人呀?”“俺是‘崩地仍’!”我不禁瞅着马路失笑了。
五个月的光阴,不料就会有如是的大变动!朋友们的寓址,一个也找不着!我想不是搬了家,定是业已离京了;因为他们也是一般的终日漂泊,无有久居之所。当我访了三位都已访不到时,我忖度着也不知将他们冲到哪里去了?几个月不通音信----投邮之信,究不详佚失何所?----我既不晓得他们被冲到哪里,他们也该惦念我不定是死是活哩!访友不遇,毕竟还是住旅馆。
大家所盼能在北京过中秋的愿望,万幸到达了!----然而我们倒住在旅馆里!第二天这些共患难的朋友,在旅馆里过了个极凄凉的中秋节!第三天便有许多离京了!有的回他们的故乡,有的奔他们所不得不去处所。惟有我孤苦伶仃的仍在京城株守着;再过那渺渺茫茫的生活!
(二十) 风波中的纪念
多时不看新闻纸,自己也以为是个时代落伍者了!中外的大事竟于不知不觉之中演过去!快忙买份报,原来武汉三镇,都飘扬青天白日旗了;又添了许多素昧平生的新英雄!沧海桑田,不禁感慨系之矣!
跑到松坡图书馆,把四月份以至八月份的陈报翻出来,从掷炸弹起,走马看花般的掀一本又一本;才晓得这数月之中世界上曾出了很多的世故,逝了很多素昔所景仰的人!看完之后,脑袋胀胀的,思七想八。啊!人世的变幻呀!
数日以来,一同回京的朋友们走净了,以昔在京的朋友又访不着,终日里无所事事;精神感到空虚,现实界也感到空虚!空虚,空虚。每日是尽其量的逛,逛,逛。逛市场,逛天桥,逛前门,逛北海;然而万物俱都依然。颯飒的秋风吹得落叶飘舞。前门的尘土,依然灰色;沟沿的臭气,依然薰人。
一天逛到琉璃厂,各书铺里走走。忽而想起自己还莫有文具,这勾起我的回忆----回忆收拾行李,不敢多带东西的那天晚上,笨重的墨盒也扔了。于是走进一个铜器铺,第一照在眼里的一方墨盒晶亮逼目;仔细一看,上刻着一幅山水图,水中的孤舟漂泊无定;舟内坐一位先生,打着雨伞。看水纹,又仿佛在刮风。
这倒与我甚切恰,问好价钱之后,托他刻上“风波中的纪念”六个字;纪念我数月之内在风波之中的游历、经过、事故、和传奇!
这已是中秋节后三日的事了。
一九二八年二月五日
月晦之夜,于天津